元阳县

阅读昭通群山丨醒来的西隆山长诗节选

发布时间:2023/2/23 15:55:06   
                            

醒来的西隆山(长诗节选)

一、厄沙的孩子①

很久很久以前

没有世界

没有天空

也没有大地

没有太阳和月亮

没有人类

没有动物和植物

甚至没有宇宙

直到天神厄沙出现

厄沙一开始只有

头发丝那么大

他翻一个跟斗

身子就变大了

变得像囤粮食的

竹围一样大

他伸一伸懒腰

身子就变长了

变得像森林中的

大树一样

他抖一抖身子

就长出了俊俏的五官

和灵活的四肢

慢慢地长成了天神

创造和管理着

世间的万事万物

厄沙先做了天

做了山川河流

做了日月星辰

做了动物植物

然后栽了一棵葫芦藤

结出一个大大的葫芦

葫芦里走出一对兄妹

俩兄妹在厄沙授意下

结婚并生出了

许许多多的孩子

从此大地上

有了许许多多的人

热闹非凡

厄沙开心极了

把他们分成不同的民族

赐予他们五彩缤纷的语言

赐予他们绚丽多姿的风俗习惯

于是,开满鲜花的大地上

有了拉祜族、哈尼族、傣族

有了汉族、傈僳族、白族

有了佤族、壮族、彝族

各民族在高山峡谷唱歌跳舞

数不清的节日数不清的风俗

染绿了高山填满了峡谷

丰富了世界

美丽了山麓

天空在欢笑

大地在唱歌

厄沙陶醉于

自己创造的欢乐

全然忘记了

遗落在原始森林中的孩子

——苦聪人②

忘了赐给他们食物

忘了赐给他们衣服

忘了赐给他们房屋

甚至忘了赐给他们

万能的火

千百年,千百年

他们存在于

与世隔绝的密林深处

与草木为伴

和野兽为伍

穿着树叶和兽皮

吃着野果

住着不遮风不挡雨的

芭蕉叶的棚子

看不到未来

看不见一丝生活的阳光

为活命而费尽心力

为当下而绞尽脑汁

是野兽眼中的人类

是人类眼中的野人

千百年,千百年

存在于人们隐隐约约的传说

千百年,千百年

存在于外界

似有似无的猜测

世界的日新月异

与他们无关

仿佛万能的厄沙

从未创造

悲苦的苦聪人

18世纪发生工业革命

人类开始了用机器生产

他们甚至还没有铁器

爱迪生发明了电灯

光明之神莅临大地

他们却用松木和细竹照明

卡尔弗里德里希本茨

发明了汽车

便利了人类的交通

他们在弹丸之地的

深山老林来回游迁

地球上革命不断爆发

人世间政权不断更迭

他们以火塘为中心

以族长为领袖

他们最大的政治是

三五户人家

集中力量围猎

猎获大猎物

举寨狂欢

有了大家吃

没有大家饿

有了一顿干

没有就烧火向③

其实他们来自西北高原

源于古代羌人

人称“锅搓蛮”

曾经在丰美的草原

放牧羊群,或者

追逐狡黠的野狼

风吹草低见牛羊

阿哥阿妹情意长

也许生活不尽人意

也许诗歌和梦想在远方

他们又辗转迁徙到云南

分布于澜沧江、红河、李仙江

男耕女织,起屋盖房

猎虎、射松鼠、逮岩羊

撒旱谷、种苦荞、插稻秧

男婚女嫁,情意绵长

其实他们曾经幸福

生活曾经充满阳光

也许是部族战争

或者是瘴疠恶疾

迫使他们离开家园

跨过一道又一道山梁

离群索居,找寻

属于自己的平和与安宁

日出日落,草枯草绿

一些人出生一些人死去

生生死死,哭哭笑笑

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代

蓦然回首,发现

他们丢失了自己

忘记了家谱和祭词

忘记了如何缝补衣服

忘记了怎样建盖房子

忘记了社交礼节

以及繁琐农事

正如住在山洞里

整天疯疯癫癫的女巫莫奔

对着森林所唱

“不知道我从哪里来

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我忘记了我的祖先是谁

我不记得我先师的模样

每天穿梭在树林间

做梦一样浑浑噩噩

天神厄沙啊

给我一个活着的理由

天神厄沙啊

指给我行进的方向”

他们被世界遗忘

被人类抛弃

他们是被厄沙

遗落在原始森林的

可怜的孩子

注释

①本节关于厄沙创造世界、创造人类的神话,参见于拉祜族史诗《牡帕密帕》和民间故事《牡帕密帕》。

②苦聪人:居住于云南哀牢山、无量山一带,新中国成立前其社会形态处于原始社会末期,在原始森林中游猎轮耕。新中国成立后,党和政府帮助他们定居定耕、大力发展生产、提高生活水平,年归入拉祜族。

③烧火向:方言,即烤火

哥布出生于年,云南省红河州元阳县人,哈尼族,现居蒙自。他可以用哈尼文和汉语文写作,出版有《母语》《神圣的村庄》《大地雕塑——哈尼梯田文化解读》等诗歌、散文作品10部,散文《歌声的梯田》入选全国民族类高等教育统编教材《大学语文》,部分作品获第五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一、第二、第四届云南省文学艺术创作奖励基金奖,首届《民族文学》年度诗歌奖,第九届湄公河流域国家文学奖。

拉祜族的时间之诗

——读哥布的《醒来的西隆山》

师国骞

云南哈尼族诗人哥布的叙事长诗《醒来的西隆山》(云南人民出版社年12月出版),荣列云南省作家协会“新中国成立70周年献礼丛书”之中。初见书名,我仿佛朦胧地望见了中越边境上、盖着乳浆般云雾的西隆山正从曦光中醒来。哥布吟唱道:“那里原始森林浩瀚无边/那里是野生动物快乐的家园/世世代代的(拉祜族)苦聪人/在这里隐藏,一年又一年/在文明的外围/在人类的边缘”。

在诗的《引》中,哥布定义自己为“历史的书记员”“时间的笔记本”。他以听者身份记录当事人的讲述,用诗的语言书写西隆山苦聪人步入现代文明的沧桑进程。“今天的中国诗人似乎整体丧失了总体性的精神视野,钟情于个人感受和私人经验的‘小词癖’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霍俊明语),他们朝向未来回避过去,但哥布却站到金平县者米拉祜族乡的者米河岸,谦卑地用诗句回应着滔滔汩汩的苦聪民族史。全诗共12章,哥布是以苦聪人李干斗的一生来入手建构大叙事的:从芭蕉棚里“兽皮的襁褓中/伸伸懒腰/蹬蹬小腿”的婴儿,到成为“西隆山最英俊的少男/少女们睡梦中的主角/让满山的动物/闻风丧胆的猎手”,再到帮助迷路的解放军战士找到42号界碑,积极响应党和政府“帮助苦聪人脱离苦海/让他们搬出深山老林/让他们定居定耕/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让他们有房住有学上/让他们过上新的生活/让他们拥有幸福日子”的号召,最后受惠于20世纪末的“”工程和新时代的精准扶贫,成为“西隆山高寿的老人”,去世时“没有一丝遗憾/在临终空茫的目光里/充满了对当前时光的留恋”。其间穿插有对李干斗曾祖父、祖父、父亲以及女巫、老族长、解放军战士、苦聪人访问团团长、彝族瑶族傣族哈尼族壮族同胞、汉语老师、省委书记、脱贫攻坚驻村工作队队长等人物事迹的叙述,多声部地合奏出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民族团结奋进的壮美乐章。莫言说:“我作为一名中国作家,讲故事实际上是在讲述中国人民、中国历史、中国生活”,哥布正是如此,他用宏观的民族视野、心系个人故事的生命体验,为拉祜族作诗立传,讲出了滇南大地上的“中国故事”。这是诗人的时代使命与自觉担当,同时,也有海德格尔式的返乡宿命。哥布的家乡就在金平县以北的元阳县,年冬天,他出生在哈尼族村庄的一所火塘燠暖的蘑菇房中。17岁那年,他买到一本《现代汉语小词典》,3年后命运赐给他汉语的笔,几年后又赐给他母语的笔,陆续创作出了《母语》《遗址》《少年情思》《神圣的村庄》等双语诗集。年9月,他就写出了这部献给他的拉祜族同胞的《醒来的西隆山》长诗。

“厄沙先做了天/做了山川河流/做了日月星辰/做了动物植物/然后栽了一棵葫芦藤/结出一个大大的葫芦/葫芦里走出一对兄妹/俩兄妹在厄沙授意下/结婚并生出了/许许多多的孩子……”这是哥布基于拉祜族史诗《牡帕密帕》对世界开端、人类起源和爱情婚配等的神话式叙事,诗中的“厄沙”是拉祜族普遍信仰的造物主天神,统帅自然界各种神灵,“俩兄妹”是拉祜族民间盛行的诞生于葫芦之中的人类祖先扎笛和娜笛,他俩结为夫妻,生下9对子女,每对长大后又生了个孩子,厄沙将人划为不同的民族:拉祜族、佤族、哈尼族、汉族、白族、傣族、傈僳族、壮族、彝族。分完民族分住处,拉祜族分在山梁子,但“厄沙陶醉于/自己创造的欢乐/全然忘记了/遗落在原始森林中的孩子/——苦聪人/忘了赐给他们食物/忘了赐给他们衣物/忘了赐给他们房屋/甚至忘了赐给他们/万能的火/千百年,千百年/他们存在于/与世隔绝的密林深处。”

哥布同时也从民族迁徙的科学角度指认了拉祜族的祖先:“其实他们来自西北高原/源于古代羌人/人称‘锅搓蛮’/曾经在丰美的草原/放牧羊群,或者/追逐狡黠的野狼”,拉祜族先民曾在西北地区的黄土高原、青海湖畔过着游牧生活,后来南迁过四川入云南的澜沧江、元江、红河下游两岸的山林栖息、寄居。从此,“他们被世界遗忘/被人类抛弃/他们是被厄沙/遗落在原始森林的孩子。”让我们来看看这些被厄莎遗落的孩子,紧随哥布笔下的李干斗进入他西隆山上的卡(拉祜语中寨子的意思)。李干斗的父亲用古老的刀耕火种方式种包谷,当耕地肥力耗尽,意味着下个春天全卡的大人就将背着祖先的神牌和简易的农具家具、拉着小孩子、赶着老母猪游迁到新的耕地、居住地,“对于他们而言/大地上任何地方/都不过是临时住所/那颗流浪的心/无处安居。”由于生产方式落后,时常家无斗粮,“他们把生的希望/全部交给了大山/交给了野生动植物/蕨菜、芭蕉根、山药/松鼠、野猪、小鸟/都是他们的口粮”,靠采集和狩猎作为重要的生活补充,也靠同山下人在大路边以物易物换取生活的物资和工具(如李干斗的曾祖父用八只松鼠干巴换得全卡第一块打火石,他的祖父用一整头麂子干巴和一背篓名贵药材换得全卡第一杆猎枪)。直到新中国成立后,解放军找到了他们,在党和政府以及周边各民族同胞的帮助下,苦聪人才定居定耕、发展生产、学文化、搞卫生、改变生活方式。70年后的今天,李干斗的拉祜族村寨彻底告别了原始面貌,生活水平有了质的飞跃。

在悠悠的苦聪简史中,哥布还讲到了3个警世故事:一个叫簸的自信的猎手,醉心于设计和布置机关、陷阱,成功狩猎了许多大型动物,最后在自己的机关旁被“有预谋的老虎”咬食得只剩残躯;一个叫扎的猎长,召集男人们拿着毒弩到动物必经的隘口围猎,却被头次担任射手的20岁小伙瓦叭误认为草丛里的麂子射死了;“多年以后,当瓦叭逐渐从内心深深的愧疚中走出/正在成为一个/声誉日隆的猎手/几乎与扎的辞世方式/一模一样”,“不同的是/瓦叭身中的是猎枪的独头子弹”。这些猎手的劫数在哥布看来是必然的,正如他已清醒地反思道:“我在歌颂猎手的时候/可能也在歌颂血腥”,内蕴朴素的真理:若人类丢弃生态良心,大自然必将奉呈罚罪。

同样朴素的是哥布诗歌的语言。“有时,几天没有进食/他们在芭蕉叶的棚子里/烤火或者发呆/躺在路边的草丛里/看着空旷的远山/阳光灿烂,天空湛蓝/他们的身体和灵魂/在被人遗忘的深山/煎熬”,寥寥几笔就写出了苦聪人缺粮的窘况及其更大的精神困境,此类简洁的口语几乎布满全诗。更为令人欣喜的是他诗句中绵长的回味与甘甜。当其他诗人们忙于去驯服意象、修辞、意义等时,哥布还注意到了声音,“诗人不谙声音之道,或许是当代读者于新诗不亲的主要原因吧”(江弱水语)。“传说他们从葫芦里出来/是天神厄沙的孩子/其实他们是古羌的后裔/从遥远的西北向南迁徙/操着古老的彝语支话语/守着祖传的神圣的姓氏/不知什么原因/也不记得什么时日/也许是无心/或者是有意/人类把自己的兄弟/遗忘在了茫茫的森林里。”基于对第二语言的语感(他的母语是哈尼语),哥布用精巧的脚韵使诗更有了歌韵,“i”声不绝,伴随着声带颤动,多么像苦聪人世代跌宕、流离、漫漶的心灵。哥布还运用了其他的声音设置,比如那个在诗中常常扬歌的女巫莫奔:“慈祥的老族长啊/智慧的老族长/您是厄沙的化身/您是神的仆人/您让大树枝叶繁茂/您让苦聪子孙繁衍……”显性的句式重复,隐性的节奏萦回,神灵的使者在温美的旋律中抒情。“他的大部分作品都写得相当朴实、透明,语言的无蔽性令我对久已熟悉的汉语产生陌生感,汉语在一种哥布式的新鲜中重现它最初的面目”,这是于坚对哥布诗歌的夸赞,我深有共鸣。

哥布站在诚实庄重的语言之川,用心用情用功记录西隆山的“醒来”,做拉祜族同胞从原始农耕时代迈入现代生活的时间代笔人,书写出了拉祜族波澜壮阔的时间之诗,深刻揭示了党和国家对边疆少数民族的关爱。在当前云南省扎实推进全国民族团结进步示范区建设的伟业中,哥布正用此诗传递着民族团结的进步理念,像那朵西隆山岗上盛放的玉荷花,是春天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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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丨

昭通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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